三天后就是本世纪第二个十年。武钢二医院感染科主任陈复娟接到一个电话，邀请她去参加武汉市普仁医院一位肺炎患者的会诊，确定是否要将患者转入金银潭医院。根据过去的流程，病人要经过本院会诊、区医院和卫健委会诊确认才会转院。

 

武汉出现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病例此时已见媒体报道。按照政府通知，1月4日，二医院也开启了发热门诊，感染科与消化内科合并，由陈复娟负责。肺炎患者随之日渐增多。

 

二医院的医生们当然对此都有所耳闻，但一切看来都在医疗系统的掌控之中。

 

新年将至

 

在武汉市东部的白玉山麓、严西湖畔，这座花园式三级医院，和同样位于青山区的三甲医院武钢总医院一道，主要担负着青山区、化工区和洪山区邻近居民的医疗服务工作，2013年两家医院同时成为华润医疗旗下成员。

 

二医院有全市唯一一家安宁疗护中心，就在发热门诊开启的那两天，一部展现六十年间新中国钢铁产业跌宕起伏、三代钢铁人成长的电视剧《红房子》在院区安宁疗护病房、天使雕塑、小花园等场所取景拍摄。

 

进入1月中旬，又到了“滔滔长江水、青青白玉山”欢聚一堂、辞旧迎新的时节。二医院“医患一家亲、吉祥贺新年”系列活动热热闹闹，新年联欢会、表彰总结会也相继召开。

 

除本部外，二医院还下辖专科住院部、北区（红钢城门诊）、体检中心、钢洲门诊部。住院部开放病床600张，大部分病人已陆续回家过年，医院已经在缩减病区。但也有一些与往年不同的迹象。二医院院长许平最近几年都是初一、初四值班，他回忆，一般快过年的时候ICU都是空仓，今年年前ICU一直满员。

 

ICU的主任等人跟他一起讨论说，有些病人的检查结果看起来就是白肺，通常的病毒性感染或者细菌性感染的肺部不是这样，如果和这次不明原因的肺炎有关，那就不像是“人不传人”了。理论上，重症病人应该经过会诊转至金银潭医院，但此时病人已经转不过去，只能靠二医院自己救治。

 

带着这些疑问，二医院对核心单位ICU做了更好的防护，事后看来，这起到了效果。ICU到2月底真正感染的医务人员只有一位医生，这位主治医生大概还是在最前期感染的。

 

在发热门诊开设之前，医院里另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是门诊部，因为基层很多病人是通过门诊收入医院的，这里做了二级防护。其他科室人员按照市里的布置，需戴口罩，医院一天只能发1-2个。

 

给最危险的地方加强防护，这是本能。另一个原因是，医院的常备防护物资通常也不足以给所有的地方全面防护，因为医疗物资也是有有效期的，不能积攒太多。

 

SARS那年，二医院是武汉很重要的一个隔离点，因为流程、制度、管理标准，曾获得了当年的先进单位称号。陈复娟是当时的重要参与者，不过许平也说，“虽然是隔离点，但那次并没有看到一个真正的SARS病人，当时也是靠看报纸去体会这个病多厉害，不像这次，我们在一线实实在在看到了白肺，白花花的一片。”

 

没过多久，1月20日，肺炎“人传人”的信号尘埃落定。二医院迅速成立了以院长许平为总指挥、各战线领导为各组长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指挥部。

 

23日，武钢二医院作为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公布的第二批定点医院被征用，医院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进行全院动员，按照上级最新要求，重新调整防控部署。

 

感染楼复用

 

1月22日，许平院长接到通知，22:00必须赶到市政府办公厅。有关领导单独对他下达命令：专科住院部的感染楼一周内要能接病人。结果不到一天信息就变了——要三天内,也就是26日能够收病人。

 

不同于各级公立医院的是，二医院和武钢总医院虽然都是非政府举办的非营利性医院，但承担政府指令性任务都是一样的，当年的抗击非典、簰洲湾抗洪救灾、汶川抗震救灾，两家医院都冲在前面。

 

突然之间各级的指令来了，各种压力也来了。大部分医务人员对疫情严重性的理解，事实上跟普通人没有太多差别，也是靠所能够接触到的公共信息去判断。对于严重性的极度突增，他们同样措手不及。

 

“医院分了三条线在作战，每一条线都有一个负责人。本部一位副院长，日常的重点就在急诊、内科和外科。社区一位副院长，社区跟医院的指令是不一样的，他就负责社区的这套政府指令。我带着另外一位副院长，最重要的就是保障感染楼能用，跟政府打交道，找资源要资源。但要说有统筹，”许平说，“也根本谈不上统筹吧，每天都手忙脚乱，每两三个小时一个指令，不停地变化，往往还超出医院的资源能力，各种求床位的电话也是接个不停……”

 

这座感染楼是当年抗击非典后修建的，此后闲置已久。楼内已是坏锁破窗、轻风扬尘，更别说支撑医疗的氧气系统、信息化系统等等的缺失。

 

又逢春节假期，一天一千五的工资已请不到工人，施工水泥都拿不到货。及至后来一段时间，每天换下来的医疗垃圾、防护垃圾都是医院医务人员清理。

 

陈复娟SARS时期就在隔离点前线，又曾在这栋楼里长期工作，对这栋楼的区域、通道都很熟，这次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再次上阵，说起这栋本是很规范的传染病楼，“刚开始几个电梯里只有一个电梯是好的，100多斤的氧气瓶要一瓶一瓶地滚上去。”

 

许平动员全院的机关干部做突击队，桌椅、板凳、床位、仓库……一处处清洁修复。二医院自己投入了10个组，大概是60多人，绝大部分就是中层干部。他们又求助于青山区，政府也派了环卫工人100多人。全部人马，连夜鏖战。

 

1月26日，大年初二，晚上九点多，天津首批支援湖北医疗队乘专机飞抵武汉天河机场。据天津市移动新媒体《津云》报道，武汉有两个区来接机，争着要他们。最后，疫情防控总指挥部来电：天津首批医疗队进驻青山区，接管武钢二医院。

 

次日一早，天津队来到感染楼查看，他们的结论是，这里依然不具备收治条件。

 

而病人早已分批转来，武钢二医院的医疗突击队已经接诊。

 

许平说：这就是战时状态！

 

人手！防护！

 

在武汉，各家医院所有的难题几乎同时爆发出来，二医院也不例外。最突出的第一是人手不够，第二是没有防护。

 

处在各种矛盾焦点上的许平用恐惧和绝望来形容那几天：“绝望！明白吗？”

 

感染楼一共四层，一楼做门诊，二三四楼每层大概60个床位，用于收治肺炎患者。二楼由天津一队接管，三楼后来由天津二队接管，各队138位医护人员，四小时一班。

 

二医院与天津队一道继续解决了楼内防控分区等问题，自己又组织了38个人，接管了四楼。后来直到2月23日，华润医疗徐州市矿山医院十人来到二医院支援，四楼人员力量才又得到补充。

 

由于此前感染楼停用，病房里面的电脑早已调配到别的科室，二医院医护人员还协助起为天津队写病历、录系统、开化验单等工作。

 

楼内也无法新建ICU，各楼层危重病人需从专科部感染楼转至本部ICU，这部分病人又由二医院本部医护人员承接。所谓的重病人是一定要上呼吸机的，一个病人需要有两个医生、五六个护士救治看护。最高峰时，二医院ICU从7张床扩至12张床，收了10个病人。

 

许多病人还患有基础病，感染楼各楼层的医生多半来自呼吸内科等科室，比方说心血管、神经系统、精神性疾病的患者会诊，仍需有二医院相关科室医生支撑。

 

尽管如此，武钢总医院、二医院陆续向武汉市金银潭医院、第九医院、方舱医院派出多批支援医疗队伍，极大地缓解了其他医院的压力。因为在武汉，还有比他们更缺医护人员的医院！

 

疫情却不怜人。二医院的医护人员随着长时间工作几乎没有休整，平均每天两到三人陆续倒下。

 

许平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库房里去，看剩余的口罩、防护服、鞋套、护目镜、手套……还有多少。平时他在医院扣一度电一滴水，现在翻箱倒柜，不计成本，也要把人员保护起来，把医院运转起来。

 

每天下班回去后他的脑海里都不住地盘旋着那个问题——防护怎么办？怎么样保护职工？

 

“医生找到我，跟我哭诉，这个哭真的是哭。你看我们防护服穿了三天，我都舍不得换，起码还有个防护服，我要是扔了，我连防护服都没有。”

 

“护士跟我说，我在病房里面，我一工作就是八个小时以上，防护服我不能脱，一脱防护就废了，不能吃不能喝，还不能上厕所，患泌感得皮肤病，自己也成了发热病人。”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过完农历十五，现在拿到手上的，尽管不一定达到防护标准，但是解决了我一个班能都有一套的问题。”许平已很知足，因为经历过惨状。“我们自己的医院，我的职工病了住不上院，我们职工的家属病了、倒了、呼吸困难了，也住不上院。”

 

二医院临时决定，腾出一个病房来，专门收治医院职工和职工直系家属。尽管开一个传染病区很困难，他们都知道一个SARS级的标准隔离区应是如何，但这次在分区、防护都无法做到位的情况下，凭着勇气也要尽可能完善地将人员、病房配置起来。

 

这个活儿又到了陈复娟手上。发热门诊、职工病房要兼顾，感染科的肝炎门诊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停，因为停诊乙肝病人的病毒复制也会要人命。陈复娟的工作强度剧增，但她并不害怕：“感染科日常接触的都是肝炎、麻疹等传染性患者，我们又都经历过SARS，不会太紧张。”

 

外科主任余永斌1月22日查出右肺感染，所幸经过积极治疗，很快就缓解了。他说医院给了他们最好的治疗，华润医疗成立兵总裁亲自到处化缘，增强免疫力的丙种球蛋白和据说有作用的抗艾药都保证感染的医务人员使用。

 

余永斌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人。住院期间，接诊计划打乱了，他就通过微信随访，为必须来的病人安排接诊，还要不时参与感染楼的会诊，甚至急诊的手术。2月7日深夜，一位患者24小时没尿疑似肾功能衰竭辗转武汉三镇无人收治，余永斌让患者立即坐救护车到二医院入院。这位患者会不会是潜在的感染者，每个人的心理压力都很大，但他们没有犹豫，及时顺利完成钬激光输尿管结石碎石术加支架管引流术。如果再耽搁一天，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从患病住院，到出院隔离，这位有些腼腆的汉子自始至终没有告诉家人，出院后就搬进了医院集中安排的宾馆进行隔离。他说，不用跟家里说，徒增他们的关心，现在都没事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天津医疗队在武钢二医院成功治疗出院的病人超过了100人。3月1日，华润医疗旗下武钢二医院指挥部王征主任收到了一封来自天津医疗二队的感谢信，信中说：

 

“非常感谢与我们一起并肩战斗的武钢二医院所有同仁，在此要特别对王征同志提出表扬。

 

（王征同志）作为武钢二院与天津二队的对接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每日八点准时来指挥部参加行政交班，了解病区患者收治情况，各项物资的供应情况，病区维护维修需求情况，每日汇报前一日需解决问题的进度。遇到需要与院方协调的情况，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休息时间都会积极帮助解决，毫无怨言。

 

在各种物资紧缺的情况下，王征同志努力解决医护办公用品、防护用品、病人生活用品等。

 

正是因为有了王征同志方方面面的帮助，我们医疗队的工作得以顺利开展，也使得我们医护人员在战胜病毒时增添了信心和勇气！”

 

求床位的电话没有了

 

“我记得从24日到2月8日也就是农历十五左右，我们下班最早的一天是10:00，最晚的时候是凌晨3:00。每天都会收到无数个求床位的电话。”也就是在2月中旬左右，许平晚上终于再没收到求床位的电话了，也能感到一天一个变化，打仗慢慢有序了。

 

到2月23日为止，二医院大概还有不到50位重症患者。由于新冠肺炎没有特效药，病情又因病人体质而异，按照国家不断更新的治疗指南，其中常规治疗手段、设备技术对二医院来说并不困难，难的是打的乱仗，是无序的状态——医护人员不足、防护不够，病人收不进来、转不出去、有关部门组织无序。

 

最早的时候，那些住不了院的患者，聚集在急诊或者发热门诊，就是许许多多流动的传染源。有的危重患者没有来得及转出去或者无法及时转至他院，就“走了”，这让陈复娟很痛心，有几次甚至院长亲自叫来本院120转送也无济于事。

 

后来只要报给政府，政府就会通过相关渠道分门别类把病人分流安置好。

 

确诊的病人到定点医院，疑似的病人到隔离点，密切接触者到政府指定的密切接触者观察点，治好的病人出院专门有个康复隔离点。这四条路通畅之后，整个医院的工作就比较有序了。不像之前所有的这些问题都要医院来解决。

 

防护物资也缓解了很多。医院有渠道去反映，然后中央和地方就有督导组来督导，查库房查台账，如果确是不够，就会有专人跟进把防护物资补足。华润集团也多渠道想方设法帮医院筹措防护物资。

 

只有人手不够是一个持续的难题。二医院抽到方舱医院的人有25人，派到天津队协助的有50多人。武钢总医院派出支援金银潭医院、九医院的又好几批。这也是武汉市各家医院普遍的困难，虽然新增病人数量控制住了，但现存的重症患者仍然很多。

 

回想这些难题，许平说，“恐慌也好、绝望也好、无助也好，我们的医护人员没有保护，我们的病人没有去处，最担心的还是集中在这两点，事实上我现在觉得都有序了，真的做到了！”

 

但二医院没有就此轻松下来。为帮助定点医院专心防疫，化解重症患者就医恐惧心理，主动解政府之忧，武钢二医院向青山区卫健局申请，定点在青山区内其他医院的肿瘤、精神、肝病三类重症患者2月18日起可申请转入二医院北院区门诊接受治疗。北院区并未收治肺炎患者，亦非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疗单位，二医院后勤工作的物业工作人员又带上了“装备”，开始对北院区进行终末消毒，为接收其他医院非新冠肺病人做起了环境准备。

 

（本刊  张凡采访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