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阵摆起,吃和爱是永恒的话题

作者/ 董勇  华润五丰

 

  

腊梅

 

读《人间草木》。汪曾祺说,腊梅是很好看的,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地热热闹闹,而又那样地安安静静。

 

我们散漫地坐在南山书店靠窗的书案前。冬日午后的阳光热烈且温暖,穿过明亮的落地大玻璃窗,落在暗褐色的书案上和泡着竹叶青的茶杯里。窗外整个斜坡屋顶下的南山是深绿中跃动暗红和明黄的色调,闪烁着一种非常魔幻现实主义的梦幻。重庆有名的十几家火锅店散落在眼前这4000亩腊梅花树下,传统的木炭铜锅,由一条条碎石小道串起漫天鲜香麻辣的味道,花海中到处散发着蓬蓬热气。有时候你会觉得南山的腊梅像极了一个不再纠缠于场面上华美的人,能够心平气和地直面琐碎的柴米油盐,轻轻就裹得起千姿百态的人间烟火。

 

到南山赏梅、读书、喝茶,是重庆腊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我们在南山书店一直坐到下午六点才离开,走过一个长长的下坡去往回家的公交车站。那时天已经开始暗下来,是一种将黑未黑的阴灰又夹杂着深蓝。一路的腊梅香气异常清新,喜气洋溢在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大家相互打着招呼,说着些年猪好大,米酒好甜,你家已经熏上了腊肉,我家都给孩子们做好了麻饼的闲话。

 

一路走到公交站,车子还没有来。于是去旁边的棒棒儿背篓里买了一把含苞欲放那种琥珀黄色的折枝腊梅。15块钱,一人分了两枝。

 

我们举着腊梅,坐着晃晃荡荡的公交车,在夜色里沿着嘉陵江晃晃荡荡的开往江北。

 

自古以来相对动荡的码头文化让重庆人更多了一股笃定的劲头,见过了南来北往的世界之大,就转而喜欢一花一草的小。我就很喜欢南山书店门前的腊梅,总觉得它是沾了书香的一种花,插瓶尤其好看。而在南山上俯瞰眼前灯火烁烁的山城,无数的人在腊月的寒夜里,跟心爱的人,围着炭火,插一枝腊梅、喝一杯茶、聊一会儿闲话,都是莫大的温柔。青瓷瓶里的腊梅花悄悄静静,就那么椭圆明黄的几小粒,在冬夜里却是这样艳冠群芳,就觉得人间值得,让人怦然心动。

 

我在别处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腊梅。南方的城市总喜欢把那种妖妖娆娆的桃花折枝然后放在描金的大花瓶里迎春,大瓶大瓶满满的插花富贵逼人,完全不像重庆人家这样,一枝腊梅花在灯下疏影横斜地静默着,就够了。

 

《诗经》里说“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后人用“摽梅之年”,意思是梅子自然成熟了,女孩子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记得表姐出嫁的时候,喜帖里就用了这句话。初中时我随表姐学画画,那时黄角坪四川美院的院子里有一颗很大的腊梅树,我们经常在树下练习写生和画水粉。当时实在是年纪小,对于四川美院的记忆,不是表姐的严厉,也不是一树繁花,反而是小食堂的肉包子。想来少年时代的欲望,总是人性的最本真。表姐插在青瓷瓶里的那支腊梅,小时候总觉得它只是一个“静物”,而且非常难以画好。现在才想起来,在这支腊梅花里有寻常花儿没有的力气,让我们在这座山城里有太多的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欢欢喜喜。

 

开心的时候,表姐会说“在重庆,插了梅花就是年。”

 

坐堂菜

 

外乡人说起重庆,最先想到的是火锅。以前每次在宇宙中心吃员工饭堂的时候,我们端正地坐在饭堂长条形的桌子前,各自吃着自己的一份工作餐,天南地北地闲聊,经常就会说到重庆的火锅。在重庆同事的眉飞色舞中,我们想象着按她的步骤把新鲜极了的毛肚、兔腰、鸭肠、黄喉、午餐肉投入红汤翻滚的锅中......然后大家相对笑笑,继续吃完我们的午餐。

 

等到了重庆才知道,过年时重庆人家里的年夜饭,并没有火锅。

 

有的是好吃的坐堂菜。

 

最让我喜欢的是一碗烧白。扣碗一揭开,油香和肉香弥漫整间屋子。一大碗巴掌大片得薄薄的肉片,整整齐齐的码成鱼拱背的形状,中心是微微凸起的,下面垫着浸满肉汁的渣海椒。外表细糯韧滑,咬下去就化,鲜美得让人分外满足。

  

 

还让我惊喜的便是给烧白做垫底的渣海椒。怎么我在别处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渣海椒?怎么其他地方的渣海椒总是糟糟烂烂口感黏黏糊糊?入口偏酸的味道究竟是几个意思?为什么不像重庆人家这样一碗吸足了肉香、油香,还能保持自己软糯椒香的特点?

 

我老家在重庆东南边乌江东岸的峡谷地区,大部分亲戚在几十年间陆陆续续迁往重庆、涪陵、黔江和酉阳等地定居,最后只有外婆独自一人固守老家祖屋。分散在各处的亲戚彼此一直往来,感情都是格外好的。小时候去我舅家里玩,经常在九龙坡跟着他横渡长江。每次游完泳,我们都在码头上吃卤兔子头、烧白或者芸豆清炖的蹄花。我舅总说外婆有多会做甜面酱,她用大酱缸发酵出来的甜面酱鲜咸可口。最关键的,老家山上的蜂蜜远近闻名。而做烧白,除了要用本地养的土猪,就是要有好的甜面酱和蜂蜜。一直到现在,我舅仍然固执地买老家出产的各种食材,用来烹调自己喜欢的菜肴。想来他人生里的味觉,在这些简单朴质的食材里,又包含了多少各种各样、独具念想的层次。且可甜可咸、可浓可淡。

 

我舅说好吃的东西尤其快不得。在重庆吃到的烧白,选上好的本地土猪后臀肉,六分肥四分瘦,手工拔净毛,猛火炙烧猪皮到表面焦黑,再热水浸泡半日,刮去焦黑碳化的表面,抹上甜面酱、蜂蜜下油锅慢炸,凉水浸泡后再抹上甜面酱、蜂蜜下油锅慢炸。如是重复四到五遍。再切薄片,加多种调料垫上渣海椒上锅小火慢蒸。蒸数个小时,等火力把所有的滋味全部集中在这一碗里,才能知道重庆人为了吃所付出的精神。

 

一口画上一个极鲜美的句号。

 

吃鱼

 

鱼是必须要吃的。重庆人过年吃鱼要留下头尾不动,且每人要吃12口,寓意年年有余,也希望来年人人顺意、月月红。

 

外公年轻的时候刚好赶上整治乌江航道,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他以炊事班长的身份在乌江沿岸和重庆、贵州、湖南的老乡打交道。后来他稳定下来又在乌江岸边的龚滩古镇做国营饭店的负责人直到退休。外公非常懂乌江鱼,我记忆里他都是亲自挑选打鱼人送来的鲜鱼。“新鲜的乌江鱼,首先是嘴大,因为野外生存,口要张得大才能保证活下来。其次是亮,好的鱼,一定是出水闪亮的,不像鱼塘的养殖鱼发乌。”在他的眼里,后来旅游业发展起来后鱼贩买回来放在乌江趸船上笼养再卖给游客的鱼是蒙混不过去的。

  

 

吃鱼一定要本地化,年夜饭的大菜,肯定是本地最好的乌江鱼。早年我爹在外地工作,每年他捎回来的再怎么高级的海味山珍,到了外公这里也只能当配角。我现在对乌江鱼很深的味觉记忆,就是因为从小味蕾定型的缘故。到现在始终怀念那种味道。

 

我小时候在等外公煮鱼的过程中,经常是拿着一双筷子围着他在灶台边转的。那时有一位打鱼出身的赵家公总是逗我:“年轻时候和你外公在在乌江峡谷里一呆一个月,天天只有鱼吃,筷子长短的黄辣丁煮粗面条,除了盐和干海椒什么都没有。那味道鲜啊。”

 

守岁

 

除夕夜。春晚照例是一年比一年乏味,电视里四面八方拜大年的歌声慢慢就淹没在哗哗的麻将声中。

 

小孩子们吵着要去南滨路的滨江公园放花炮。而我爹还在厨房里忙碌,给大家准备着五花八门的宵夜,炸丸子、包抄手、烤糍粑,各人的喜好都要照顾到,他要让一家人整晚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横竖就是要相亲相爱热闹腾腾。姑娘陪着奶奶在翻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听奶奶讲照片里以前过年时外公给我扎的那些花灯。就记起来小时候在乡下,没什么玩具的年代,每年过年外公就扎几只花灯来哄我开心。外公手巧,划竹篾要留青的,韧性好好造型,灯骨底部要留活气儿,裱好皮纸再根据造型细细的画上各种图案。邻居家的一个姐姐就特别羡慕我能有兔子形的花灯,她每年的花灯,挑起来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四方形。

  

 

言笑晏晏的姑娘坐在那里,翻动着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就这样翻过去了。

 

我爹在厨房里忙碌着。他用一把巨大的圆形漏勺捞出满满一盆炸成金黄色的肉丸,直接就端过来给我们吃。重庆人的字典里是没有热气这个词的。油炸肉丸一定要在一出锅就尽早吃,方能享受到它美味的最大值。裹在外面的糯米粒已经炸得焦香,里面肥瘦均匀的猪肉却保持着鲜嫩流汁,嚼起来满嘴肉香又不腻。花椒放得稍多点儿,恰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除夕夜的山城一路烟火璀璨,是那种很活色生香的热闹。等到了滨江公园,才发现放花炮的人并没有想象的多,断断续续的烟花在明亮的夜空中零落,又很有些人生落寞的意味。放完花炮,接着便去华岩寺上头香祈福。站在大佛面前低头默祷,我想我们并不就是迷信,我佛慈悲,祈求家人能无病无灾,永远平安幸福。人生希求如此,我佛定当垂怜吧。

 

回家的路上疯玩了一整天的孩子们终于倦得睡着了。我妈一直等把他们弄上床后,才从口袋里摸出红纸包好的压岁钱,轻轻塞在孩子们的枕头底下。我笑她现在孩子们都是收微信红包,压岁钱不如直接给我,帮他们转成微信零钱。说完我自己先笑起来,眼前浮现出小时候我妈骗我压岁钱的样子。那些被她“骗去”的压岁钱,是我年少时对过年充满期待的最深刻记忆。不像现在的孩子们,微信叮的一声收红包倒是快,就是少了一份简单的期待和惊喜。

 

祭祖

 

过完子时就是初一。在重庆,这一天过早必须是吃汤圆。我爹对吃汤圆也格外有讲究。糯米粉一定要用泡了成晚胖胖的糯米,一勺糯米一勺水,在石磨粗粝石槽里磨出来的才好。黑芝麻要买三村周家的。买回来用家里很沉很沉的那个石臼慢慢地捣,要捣到油出来,才用一个搪瓷盆混合入白糖、切好的猪板油丁一起捏。等猪油丁靠手的温度在指尖慢慢融化,一点一点儿渗进黑芝麻里,才是真正的猪油馅。汤圆煮好,一口咬下去,猪油馅从白色的瓷勺里流出来,晶莹剔透又闪着油亮的光。

  

 

我爹煮的汤圆,吃了可以甜一年。

 

甜甜的一碗吃了,重庆市区里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奔回各自的乡下老家去朝坟、拜祭先人。天还没有大亮,多条高速和国道、省道、县道上已经有了不少的车流,慢慢地就看到漫山遍野星星点点亮起香头和烛光。鞭炮声开始响起,在山头上,在峡谷间回声激荡,如血脉般绵绵不息。站在先人墓前,我们总是叨叨地说些生者安好,无非是希望逝者永得安息。

 

种种惦记,千里跋涉,尽在这坟头三柱香。

 

走人户儿

 

重庆人的走亲访友,叫“走人户儿”。

 

今年走人户儿特意给我舅带了自家的产品,新上市的五常小产地五丰稻花香有机大米。我舅早年在重庆乡下一个公社中心小学做过一段儿时间老师。吃供应的年代,每月在粮站领到的供应粮都是三五年的陈米,总听他给我说当知青时在黑龙江五常龙凤山吃过的新米。“煮的时候就满屋子香啊。”我舅眯眼回味了一会儿:“那个好吃的新米叫稻花香,可惜你没吃过。” 不得不相信因果啊,也许冥冥之中是有天意,我这个从小听说稻花香的人,最后真的投身于华润五丰,就卖中国最好的大米。

 

在表姐家没见着我舅。表姐说他退休后就回了山上老家陪外婆,九十多岁的外婆非常固执,不愿意随孩子们到城里住。她年纪大了,我舅不放心,所以干脆常住山上看着她。“还好,现在公路修到了每一家的门口。”表姐告诉我:“你上去看看他吧,比以前方便很多了。”她自己是无法陪我去,她海南的小院子花开的太疯,再不趁着假期有时间去整理一下,下次去度假估计就没法住人了。

 

外婆家还是那种十分老旧的独门独院的木头房子。木头已经很有年代感,是烟灰的颜色,万字形状雕花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感门窗,二楼是阔大的悬空阳台,土家吊脚楼的建筑,典型的跑马转角楼。好多地方还油漆了那种很老的红色窗框,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审美。面对大路的墙面还残留些宋体字的标语,内容已看不清。

 

我舅在堂屋里摆了一个茶馆,简单、朴素,是免费的。他约了邻居们坐在外婆家里,陪她喝本地的绿茶,吃纸烟,或摆龙门阵,或打长牌。老太太看上去十分开心的样子,让人放心。

 

我笑我舅黑脸黑手的,完全不像个人事局的干部。他笑呵呵地说:“山上缺水,你从小就知道啊。不像你们城里能天天洗澡。”他递给我一杯茶,碧绿的茶叶透出新鲜的茶香。“我自己炒的呢。”他对我说。

 

我们的到来让外婆非常开心。她吩咐我舅去杀一头猪来,给我吃刨猪汤,说我从小就爱吃。重庆人善于使用食材,尤其是吃猪肉,一头猪,几乎全身都能吃。从前乡下的普通农家要到过年才可能杀猪,杀猪是力气活儿,自然要左邻右舍互相帮忙。杀完猪计划好灌香肠、熏腊肉及其他用途的部分,剩下的猪下水当天就一大锅煮了,招待来帮忙的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就是吃“刨猪汤”。重庆人历来爱吃猪下水,今天的市场上,也是猪肠猪肚要比猪肉价贵。

 

越乡野的地方,越容易出美食。外婆家的猪肉好,都是农家自养,一年每家顶多也就养三头两头。看我舅煮刨猪汤,真是对猪有信心。在梨木的大案板上将龙骨、猪尾、猪肚、猪肝、粉肠、猪肉、猪肺种种切块切片,在院子里支一口大铁锅,将切好的材料一股脑儿放进去,撒了点盐,拍一块姜,丢一把花椒、一把干辣椒,一勺甜米酒,直接浇上冷水就猛火煮起来。大概半个钟头,锅里飘出肉香。大家搬来长凳围锅而坐,用半挂釉的土碗喝本地的包谷烧酒。猪肝软糯,猪肺脆爽,瘦肉鲜甜,肥肉肉质也极紧极爽口。苞谷烧酒入口劲烈,刨猪汤越吃越香。

 

我拿出手机让外婆和表姐视频。看到她短裤T恤的穿着,外婆担心得直唠叨“要多穿点,担心着凉。”表姐在电话那头捧着一杯拿铁,坐在她院子里沿墙的木头条凳上看着我们。仿佛感觉到海南的风吹起来,是那种凉爽的、不燥热的,让人心情欢畅。

  

 

外婆转头叫我给我舅买个这种手机,说她要天天和我们摆龙门阵耍。我舅顺着她的话说:“妈,我要不请两天假,跟他们下去耍哈儿,顺便买个手机上来。”外婆突然脸色一变,啪的一声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大声嚷到“你不准去,你不准去……”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生真的很渺小,幸好我们已经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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