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
文/李鹏【集团董事办】

大学好友少波,一个饱含理想与忧伤气质的人,我们曾在四年里的无数个夜晚高谈阔论社会、宗教、法治等终极命题。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2008年又在纽约相聚,合租半年,那时的他已经在做律师的同时成为一个极限运动的爱好者。近日,再次收到他的消息,却是关于他的噩耗。痛定思痛,少波的远行似乎在充满暗示、迷乱、焦躁与突围的青春时期就已注定。于是,写一篇小文,为逝去的大学生活、青春年少作一个不甚清晰的注脚。

 

和少波认识是在大学的饭堂里。当时他没有发胖,头发很短并且呈被板砖拍过的正方形。他在饭堂里对着我侃侃而谈。他的尖锐和直接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而不是一种思维和表达的习惯,不多的手势也很有力度。傍晚的饭堂拥挤嘈杂,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来来往往的人,都成了他演讲的背景。当这顿几乎没有我参与的谈话结束时,我毫无由来地感到一种张力。

和他熟起来后,他对于那时的我——一个刚入校门的大学生来说是富于吸引力的。他有一种介于严肃和幽默之间的气质。虽然他否认自己是个愤青,但在我眼里那种总把自己置于质疑和反对位置的战斗姿势,就是一种年轻的血脉贲张,骨子里的文人清高。

 

他用戏谑的口吻讲述他珍视的一切,当这种戏谑上升为一种揶揄时,我着实为这种自视甚高的抒情方式所感染。不,也许只是那种跃跃然企图颠覆与解构的言说方式吸引了我。至少在当时,我深信独特的表达一定是思想勃发的外化形式,不管内容是否深刻。

 

少波在公众场合获得的大相径庭的两面评价,无疑为他在我心中的角色定位上添了不可忽视的一笔:他时而被描述成一名见解独到思想深邃的才俊,时而又成了妄自尊大的酸腐文人。竟然真不存在第三种起码看似中性的评价。那时我只能猜想,这种极端也是他扮演自我的一种方式。他以战斗的姿态捍卫着自己的坚持,可大概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坚持究竟是什么。

 

一段时间里我们热衷于聚会。少波永远是这类聚会的核心,他大笑,也使别人大笑。但我总认为这笑声和喝下的啤酒一样回味苦涩。在又一个酒足饭饱的午夜,我们脸颊绯红,结伴游荡在校道上,我和少波大声背诵着海子的“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短暂的情人”。那时月光很清澈,我们踩着十二月的榕树的影子和自己的声音向前走。夜风吹过来,谁都知道,这一场以青春为名义的“舞会”在理想主义借由酒精膨胀而最终又在现实中醒来的感伤里,终将仓惶散场。

 

是的,理想主义。少波期待的那种充满人文关怀和英雄主义的激情在南方以南的那片土地上,永远只存在于历史的回眸中,而在新千年的今天早已在暴烈的阳光、喧闹的人声和燥热的空气中蒸腾一空。这是事实。

 

面对事实,少波以一贯的鄙视权威和冷嘲热讽作为武器。他渴望论战,一种虔诚或者至少严肃的对于观点的阐发和探讨,可是响应他那看似叫嚣或者实际上就是叫嚣的言论的,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沉默掩盖了一片灰色,灰色又掩盖了没有激情的个体们,不管他们是对此没有兴趣,没有激情,还是没有想法。这种无人应战的尴尬应该深深地伤害了他。因此,少波所有寻常意义上对尘世的平庸与模式化的抗争都在南墙上撞得粉碎。

 

也许,我只说也许——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迟早会像他所不屑的那样如同一条狗一般奔波着讨生活。可他骨子里清高、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又让他总用一种高人一等的审视的目光来打量世界,直到无数个不妥协汇成不可遁逃的巨浪,他又只能像被波浪冲上岸的鱼一般无力地扇合着嘴唇。这矛盾是理想主义走不出的悖论,他注定不能活得轻松一些。

 

我们都不是诗人,不以文字来换取心性上的救赎,也不把对反叛的反叛作为彰显自我的标签。如果可以的话,很多人更乐于说自己是个温情的现实主义者。现实的淡漠和理想主义情结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可这一切并不妨碍很多人把少波自封的唐吉诃德式的受难者的殉道,看作一种精神标杆。因为人们固执地认为,在这青春年少却事实上是青黄不接的年纪里,需要去纯粹地崇拜(我大概可以说那是一种崇拜吧)一个人,一种标志。

 

崇拜是一种精神荒芜。自己造一个神,一个供自己仰视的神,只要继续崇拜,就不必探询,不必面对,不必给茫远的或迫近的自己打下一个清晰的注释;只要继续崇拜,心灵的依赖感便不会让人在陌生的无法认知面前感到无所适从。这种诉求更多是源于一种面对真实时找不着方向的焦灼。

 

2008年再见时,我们已经清醒起来,逐渐敢于正视自己曾掩饰与试图忘却的内心的平凡、羸弱和空洞。有几个交心长谈的夜晚,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骨骼成长发出的断裂声。少波曾说,回头看看,在清醒中继续自我暗示的感觉并不美好,尤其是充当着一个怯懦的精神矮子的时候。但我感觉,他还在依赖于别人给予的反馈来建构自己,而没有得到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承认。

 

在他太太的描述中,纽约一别之后,他计划玩遍所有的极限运动,很少回家,也很少照顾年幼的孩子,沉迷于自我。当然,在美国的律师业务做得也很好。面对这样的叙述,我无法言说,只能许诺自己,要心灵健康地活着——不沉湎于过去,并对明天总是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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