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公公吃饭聊天时，突然提起了我的姥姥，想想她去世也已经有近十年了，本来以为忘记了的事，竟突然涌现在脑海，仍历历在目……

我的姥姥是一个坚韧强健的人，别人提起她来总是会说她干起活来不比男人差，在那个需要挣工分来养活家人的时代，姥姥的劳动力，撑起了一家八九口人的生活。我的姥爷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据说出身富裕家庭，但是文革后受了刺激，变得郁郁寡欢，后来又得了老年痴呆，连人也不太认得，在我们的回忆里总是一副甩手掌柜的大老爷形象，现在看来，姥姥的婚姻并称不上幸福。

到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条件改善的80年代，衣食拮据的生活慢慢远去，子女们纷纷独立，姥姥也不用再为生活发愁了。她却不愿享清福，又坚持帮助抚养外孙们，于是两岁半以前我算是寄养在姥姥家。

在亲戚的记忆里，我从小爱动，不太会走路却喜欢晚上到处串门。虽然天气寒冷，但姥姥仍然对我百依百顺，从不阻止我出门，而是把我用厚重的毛毯围住，再抱着我来回走2里路。虽然我只是个孩子，但加上衣服和被子，应该也有二三十斤。于是，在雪夜里，一个个子不高的老人，抱着包裹严实的孩子，走一走就要歇一歇。那微微冒汗的瘦弱身躯，就是我童年最温暖的怀抱。

后来我回到父母身边，闲不住的姥姥又帮着看护我的表妹，表妹自小淘气，而姥姥的体力却一年不如一年。终于在一次意外中，姥姥突然中风，之后就偏瘫了。这一病就是十八年，有人说姥姥没福气，刚刚生活变好也来不及享受就病了，也有人说，姥姥很有福气，病了后子女孝顺，还能活这么长时间。

于是从我记事起，好像姥姥就一直坐着轮椅。但我并没有觉得她与正常人有什么区别，因为即使别人的姥姥再好，自己的姥姥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而我的表兄弟姐妹们却因此特别会玩轮椅。无论是推着姥姥跑，还是趁姥姥不在的时候摇着轮椅到处撞，好像姥姥的轮椅给我们增添的也都是欢乐，并没有什么不安，甚至年节相聚的时候，幼稚的我们还会为玩轮椅争执起来。姥姥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把子女们孝敬给她的食品补品拿给我们吃。我记得那时乔娜金苹果（由国外引入的水果品种）还是稀罕物，孩子们都被那种香甜味道吸引，姥姥自己也喜欢吃，却总装作不喜欢偷偷塞给我们，以免我们被父母呵斥。到现在我还是最喜欢乔娜金，也许那种香甜就是姥姥对我们爱的味道。

偏瘫的头几年，姥姥是心有不甘的，她是个能干的人，怎么能闲得住，只是左手左腿都不听使唤，无法正常锻炼的话右边也会慢慢萎缩。我记得那时候她总是刻意的锻炼右腿，在我家住时经常扶着窗台自己站起来看窗外，一看就是一下午。我问她，有什么好看的呢？她总是说，可有意思啦。但是我看一会就觉得不耐烦跑开。现在才明白，那是她不愿麻烦子女背她下楼，自己整天闷在家里又无趣，自己给自己解闷儿。她也想要自由行动，也想要与人交流，可是子女都忙，老伴儿又无法沟通，也只能在寂寞中一天天度过晚年。

上学寒暑假的时候，我也常常是呆在姥姥家度过，青春期的烦闷、叛逆和不安全感，都是姥姥默默陪我熬过，而我甚至有时候还会无故对她发火，但是她从来不对我生气。在姥姥的呵护陪伴下，寒暑假给我的回忆总是很温馨、很有安全感的，虽然我那时并不懂得珍惜。我还记得有年暑假我养了只小鸡仔，小小的嫩黄的那种，爱不释手的我经常把鸡仔放到门口的花坛里玩。有一次，姥姥和邻居在门口聊天，向后退轮椅的时候没注意，竟然压死了小鸡。当时我就不依不饶哭了很久，姥姥很内疚，但我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再后来竟然从草丛中又钻出来一只，我立刻就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抱走了。至于这只小鸡，究竟是我养的那只，还是姥姥跟邻居求助，让邻居悄悄另外放出一只，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姥姥当时愧疚的表情，时隔这么多年又浮现在我的心头，让我突然明白了她当时那种毫无保留的“溺爱”。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在大学课堂上收到妈妈的通知短信，却不敢相信。虽然每年回去都会觉得姥姥越来越瘦小佝偻，头发也越来越白，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但是在我的心里，姥姥还是那个极力争取生活自理的姥姥，还是那个趴在窗台上羡慕地看着别人的姥姥，还是那个笑眯眯的姥姥啊。怎么会突然就失去了她呢？后来她的葬礼我也没来得及回去，再见到她就是在相框里。总是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可是却无能为力，亲人故去的遗憾并没有随着岁月而冲淡，反而潜伏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就不能自已。

如今我的孩子也到了满地跑的年龄了，我妈妈也成了我孩子的姥姥，她说害怕像我姥姥那样，所以并不打算帮我看孩子。只是每次视频通话时她看到我孩子也总是笑眯眯的，就算看到孩子胡闹也并不生气，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一如我姥姥当年看我们时那样。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中国传统的几代同堂的家庭结构带来了亲情的维系和家庭文化的传承，也给了中国人细腻、感恩的民族性格。老人不仅给了我们太多无以为报的恩情，还把这种爱延续到我们的后代身上。虽然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往往有遗憾，可是姥姥用她温柔坚韧的力量，撑起了一个家族，温润了一代子孙，让我们更懂得如何把爱散播出去。

愿姥姥在天堂一切安好吧。